病患以来，渐就衰损，亲旧不遗，每以药石见救，自恐大分将有限也。汝辈稚小家贫，每役柴水之劳，何时可免？念之在心，若何可言！然汝等虽不同生，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。鲍叔、管仲，分财无猜；归生、伍举，班荆道旧。遂能以败为成，因丧立功。他人尚尔，况同父之人哉！颍川韩元长，汉末名士，身处卿佐，八十而终。兄弟同居，至于没齿。济北氾稚春，晋时操行人也，七世同财，家人无怨色。

　　《诗》曰：“高山仰止，景行行止。”虽不能尔，至心尚之。汝其慎哉，吾复何言！

　　——陶渊明《与子俨等疏》下

　　【小识】

　　陶渊明真是善为文者。刚在说“北窗下卧，遇凉风暂至，自谓是羲皇上人。”让人有飘然脱世之感，忽然即感慨“缅求在昔，眇然如何！”开始转向现实，明显就有儒家的家训特色了。这种由道家到儒家的转换，在陶潜这里，极其自然。

　　他说：“病患以来，渐就衰损，亲旧不遗，每以药石见救，自恐大分将有限也。”药石，药物。此句是感慨自己患病以来，逐渐衰弱，尽管亲人朋友不愿意抛弃我，常用药物救我，但自己也担心寿命也快到头了。所以，给儿子留几句遗嘱，也就是必须之事了。“汝辈稚小家贫，每役柴水之劳，何时可免？念之在心，若何可言！然汝等虽不同生，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。”这句里，陶渊明对因为自己的隐居，使得儿辈从小家贫，被迫从事砍柴挑水的劳作，不知何时可以免除，自己经常挂念在心，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愧疚。如果只说到这里，那陶渊明还是一个俗人，他的不俗在于后面一句话。你们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，但应当想到四海之内都是兄弟的情意。后面就用鲍叔、管仲，归生、伍举的典故，告诉儿辈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，尚且如此互相善待，何况同父的兄弟之间。然后，又提到韩元长、氾稚春的故事，希望兄弟能够同居，不分家产。这倒真是儒家的思想了。与上面的“羲皇上人”，差距太大了。

　　春秋时，鲍叔、管仲一起做买卖，分钱的时候管仲总要多拿一点，但是鲍叔不觉得他贪，因为知道他家里穷。后来，又推荐他担任齐国宰相。归生、伍举都是春秋时楚国人。伍举因罪逃到了晋国做官，“班荆道旧”，归生出使晋国，二人相遇于郊外，铺荆而食，共叙友情，后来，归生帮助他回国立了功。

　　最后，陶渊明引用《诗经》的话，告诫儿辈要向古人的崇高道德、高尚行为学习。即使做不到，但心里要有这个愿望。“汝其慎哉，吾复何言！”你们可要慎重呀，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。

　　林云铭说：“与子一疏，乃陶公毕生实录，全副学问也。穷达寿夭，既一眼觑破，则触处任真，无非天机流行。末以善处兄弟劝勉，亦其至情不容已处。读之惟见真气盘旋纸上，不可作文字观。”可谓的评。陶渊明如此文字，唐宋后，就很少见到了。毛庆蕃评选古文说：“唐人多宦情，宋人多理障，无复有此远怀真面矣。”

　　陶渊明与子疏，读者不妨背诵一下，或者抄写几遍。我想，对于修身养性，功莫大焉。（杨光祖）